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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线上的适应:战争时期的军事变革》笔记

笔记 适应 变革 战争 时期
2023-09-27 14:28:10 时间

一、引言

这本书的两位作者,戴维·巴诺(David Barno)和诺拉·本萨赫尔(Nora Bensahel)现在都是约翰霍普金斯高级国际研究院的教授,而这个第一作者巴诺更是美国陆军退役中将,曾经在2003-2005年担任美军和联军驻阿富汗部队的总指挥官。他出生于 1954 年,在陆军服役三十年间担任过各个级别的军官,参与过两场战争,经验非常丰富。

巴诺在前言里说这本书主要是写给军方人士,特别是五角大楼和白宫的官员看的。那我们为啥要读呢?因为军队也是一种组织,而且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组织。

战争是最极端但又最基本的人类活动。公司才几百年的历史,军队有数千年的历史。公司经营不善最多也就是倒闭、员工遣散而已。可是如果一支军队没搞好,战败了,就意味着士兵失去生命。

美军是一支始终在打仗的军队。它大概是唯一一支在现代科技条件下打仗的大国军队。现代战争应该怎么打?现代的士兵应该怎么带?怎么处理跟占领区人民、跟盟友、跟国内媒体的关系?美军一直在积累成功和失败的教训,它接受批评,它面对现实,它会改变。美军特别善于发明新的管理思想,美军对美国公司的管理有深刻影响。所以读军事书就相当于读管理书,读的是做事方法和领导力

「适应(adapt)」,这个词是从达尔文进化论里出来的,意思是当环境发生变化的时候,你的生存和求胜策略,你做什么和怎么做,能不能有相应的变化。适应是被动和后发的,人本质上并不喜欢改变成熟的做事方法,组织更不喜欢。

然而新局面总会发生,而且这个趋势是变革会越来越快。你不适应,对手已经在适应,人们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正在变强。

最简单的指标是新事物的传播速度。从最早的第一台收音机形成产品,到世界上有了五千万个收音机用户,总共花了38年。可是电视机达到五千万用户只用了13年。苹果 iPod 播放器用了4年,Facebook 用了1年……前几年很火的那个增强现实游戏“口袋妖怪(Pokémon Go)”,只用了19天。那我们想想如果你是一家需要使用新技术的公司,你的动作是不是得越来越快才能适应。

可是军队的适应比公司要难得多,这里面有个内在矛盾。军队是最需要快速变化的组织,也是最不喜欢变化的组织

这话怎么讲呢?军队首先是一个官僚机构,而官僚机构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愿意发生变化,官僚制度的设计思想就是不改变。你看什么叫官僚,官僚的特点就是做什么事儿都有标准化的操作流程

标准流程有很多好处。这个事儿做到什么程度是高度可预测的,每一步该怎么办都非常清晰,每个经手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人们经常抱怨官僚机构办事慢,其实如果你通盘考虑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走流程的处理效率是最高的。流程还保证了官僚队伍的连续性。流程的每一步都是简单的,任何一个新人加入进来都可以立即学会怎么做事,马上变成体系的一颗螺丝钉,这样组织不会因为人员变动而发生变化。

官僚制度的另一个特点是人员有明确的上下级关系。每件事儿谁说了算一目了然,这就使得它的决策速度非常快,能够令行禁止。

所以官僚制度可不是什么不办事的制度,官僚机构非常善于办事。你要办个什么买房、结婚之类的事儿,它能童叟无欺地给你按时完成。

它只是不善于变革。人说流程都是历史的疤痕。为了解决当初的一个问题,人们做了一番动作发现合理,于是规定下来以后都这么办。多数情况下这么办确实最省事,特别是最安全,每个人都习惯了,可是再想改变就难了。

  • 而军队却不能不变。

军队这个组织的一个特殊性在于,它的目的是打仗,可是它绝大部分时间并不打仗,绝大多数士兵一辈子都不会赶上一次打仗。军队平时做的都是训练的事儿。训练是最容易流程化的事儿。公务员做事做不好老百姓会抱怨,还算有个反馈;军队要是不打仗就没有真正的反馈。如果一代一代官兵整天按部就班重复同样的训练内容,军人会比公务员更容易变傻

但是如果有一天真打仗了,战场可从来都不跟你走流程。

1941年,德国入侵苏联。我们现在都知道了,德军很大程度上是被苏联的冬天给消耗掉了。德国人穿着夏天的衣服在冬天的环境中作战。那你说难道德军不知道苏联的冬天很冷吗?不是不知道,是没想到。那一年苏联的冬天来得比任何时候都早,德军是人算不如天算。

1944年诺曼底登陆,盟军事先做了非常周密的计划,每个班到时候从哪攻都有严密的规定。结果登陆时遇到状况,盟军飞行员没把人送到预定地点。登陆部队跳伞下来一看根本不是计划好的地方,而且各个单位都走散了,士兵连自己的主官都找不着,这时候怎么办?

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伊拉克游击队发明了一种战术。他们用土法制造了一种“路边炸弹”,专门炸美军的巡逻车,搞得美军防不胜防风声鹤唳。然后美军上上下下反思了一番,发现战前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了这一点。

其实一旦上了前线,哪怕不交手,都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错。你不用说指挥作战,就是给你几千士兵,在没有公共交通和标准道路的地方,你能把他们顺利带到目的地,确保队伍不乱,都非常困难。你猜不到会出什么问题。

那你说既然战场上有这么大的不确定性,是不是应该主要依靠临场随机应变,平时干脆就不要流程了呢?正好相反,军队恰恰是最讲流程的地方

这是因为现场随机应变根本不可行。一个是临场慌乱局面下人不容易想到对策,一个是每个人的想法可能不一样。到时候犹犹豫豫又不能统一行动,这是战场大忌。流程的好处就是不用想。

那怎么才能做到既要应对多变的战场情况,又要走流程呢?办法就是把各种可能性都事先想到,想好解法,全都形成标准化操作。我们之前学习《像火箭科学家一样思考》的时候也说过这个做法。航天飞机每次出任务,地面要事先考虑 6800 种意外,都得练熟了。

美军把做事方法称为「教条(doctrine)」,有宏观的有微观的,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指导思想”、“学说”或者“理论”。目前美国陆军的教条分为 11 大类,总共 1340 份文件,加一起可能超过了 10 万页,简直是“十万个怎么办”。当然你不可能都背下来,但是对于你职责范围内的那一块,你真得背下来。

而且军队有最严格的等级。军队不是讲平等的地方,军衔制度就是要把官兵尽量细分为很多层。而这么做就是为了任何情况下,不管在场的人是不是互相认识,所有人始终知道现在应该听谁的。

军队的教条、等级和纪律,平时看起来太过死板没必要,但是你想想战场就明白了。军队是用各种确定性去抵消那些不确定性

然而好东西往往都是双刃剑。教条很容易让人形成保守的风格。美军将领有时候会故意不用最新的技术,因为他对老技术已经用得得心应手,他担心万一新技术出问题怎么办?如果你的决定都关乎到士兵的生死,你不会很喜欢创新。读书人坐在家里阅读战争故事,总是觉得了不起的将领必然喜欢随机应变,其实你那是出版偏倚。我们千万不要低估保守的价值。

可是事先考虑的再全面也不够,你总是还得随机应变,而且还要对自身做出根本性的变革。你需要适应力。

所以这就存在一个本质的矛盾。军队是最严格的组织,但是军队又最需要灵活的变革。

  • 变革来自哪里呢?

我们常说应该「让听得见炮火的人指挥」,说变革应该「自下而上」,可是军队本质上是个自上而下的组织。中国在抗日游击战时期,八路军有时候会给一线士兵一定的自主权,比如战前开个“诸葛亮会”之类。而社会学家的研究表明,美军的变革基本上都是自上而下的。

是一直到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美军才零星地出现了从一线发动变革的迹象。但是这些一线变革还不够充分,往往是在解决一个特定的问题,应用狭窄,不具备可推广性,可能下次就被遗忘了。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巴诺要写这本鼓吹变革的书。

全书的思路是从三个方面来讲适应。

  • 第一是理论教条。严格的教条能让全体士兵像一个人一样作战,因为你不但知道应该怎么办,而且你知道你队友也知道该怎么办,你会非常信任队友,你们的配合会很默契。可是教条容易僵化。教条最可怕的就是当指挥官做出错误决定导致了失败的时候,他可以用教条给自己找借口。他会说我的命令没毛病,教条就是这么规定的。那你如何避免这种情况?
  • 第二是技术。每次大型战争都会带来新的技术,新的技术也改变了每次战争的形态。一战有机关枪、火炮和大批量生产的、好像不要钱一样的弹药。二战有坦克、飞机、雷达和原子弹。未来的战争中无人机、战场机器人、网络武器,超高音速飞机和定向能武器势必成为主流,那这些新武器会带来怎样的变革,人工智能对战场指挥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以前美军崇尚武器,可是毛主席说「武器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赛车电影里郑伊健也有句话叫「人要比车凶」。现代战场到底应该以武器为主呢,还是以人为主呢?巴诺说,从上世纪 80 年代开始,美军也不再是武器决定论了,开始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特别在9/11之后,美军对技术的作用反思很多。
  •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适应因素,是领导力。都走流程不需要领导力。领导力是在标准化动作之外,这件事儿你要不说士兵就不会去做、是因为你下了命令,士兵才去做的事儿。领导力是对流程的突破。一个在战场上只会讲教条、不知变通的领导,对军队的打击是致命的。巴诺认为,如何在和平条件下训练能适应战场的领导者,是当今全世界所有军队最重要的课题。

说到这里,我每次读关于美军的书,总会想起毛主席领导的那支军队。当初抗日军政大学请毛主席给写个校训,毛主席可没写什么“凝聚意志,保卫领袖”,他写的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你看,团结、紧张、严肃,这不就是严格管理和讲教条吗?但是光有这些可不够,还得有活泼。活泼,士兵才敢说话,教条才不僵化,军队才能适应。

既要严格,又要灵活;既要严肃,又要活泼,做大事总是在矛盾中寻求发挥。

 

二、以哪个理论为指导

咱们中国人经常说要“以某某理论为指导”,其实没错,只要做事讲策略就都得有理论。那理论到底有什么用,又该怎么用呢?对军队来说,理论就是战争中的“怎么办”。而理论的适应,就是要及时调整你的指导理论。

我们继续讲戴维·巴诺的《火线上的适应》。这本书是围绕理论、技术、领导力这三个元素展开的,全书结构是先从历史上选取一些案例来明确这三个概念,再讲一遍美军的经验,最后是展望未来。

咱们就用两场战争作为案例,说一说理论对军队的作用。

  • 一个是1940年德国征服法国
  • 一个是1973年埃及对以色列

很多人认为民主国家办事比较灵活能创新,独裁国家比较僵化,但是德国对法国这场战争恰恰不是如此。德国非常灵活,法国非常僵化。

我们先说说背景。第一次世界大战让德国受到了重创。1919年的《凡尔赛和约》把德国军队从最多时候的1350万人削减到只有10万,其中军官人数不能超过一万。在这种情况下,德国人不得不重新考虑战争理论。

以前的战争理论是什么呢?是堑壕战。我们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由机关枪和火炮主导的,这些武器非常利于防守,但是非常不利于进攻。你士兵突击,人家这边一扫射你就完了。所以各方只能在战场上挖了许许多多的壕沟,大家都躲在沟里。你看描写一战的电影全都是壕沟里的场面。这种打法比的是人头和火力,比的是耐心和稳重。

德国没有条件这么打,但是德国人意识到了三项新技术。一个是内燃机技术成熟了,那么现在就可以大批量生产坦克装甲车辆;一个是飞机越来越先进,可以地空协同作战;还有一个是无线电通讯技术。德国人把这几项技术综合起来,发明了一种新的战争理论。

新理论要求部队机械化,以能够快速移动的装甲集群为主;用飞机轰炸取代炮兵;配合无线电,让军官坐在装甲指挥车上跟部队一起移动,直接在最前线指挥。为了做到能把指挥权交给一线军官,德国坦克是当时世界上唯一能够在行进过程中进行无线电通讯的坦克。

1939年9月,德国对波兰发动闪电战,用的就是这个打法,五个星期就结束了战斗。波兰和整个欧洲都被打懵了,但是德国没有骄傲自满。

因为这个理论对德国来说也是新的,德国需要完善它。打下波兰之后,德国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反复对战斗进行了复盘总结。总结中发现了很多问题,比如空中支援协调不好、小部队的伪装不够真实、预备役军人的体能太差跟不上这种快速行军等等。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指挥问题。德军下层军官对高层军官提出了无情的批评,高层军官接受,而且还展开了自我批评。

德国人一边总结理论,一边演练攻打法国。

我们再看法国。法国是一战的大赢家。一战后法国的军队数量大概是欧洲最多的,算上预备役总共有500万人。法国还保留了一战留下来的所有武器,法国拥有大批参加过一战的指挥官。

请注意,坦克这个东西是法国人发明的。坦克战对法国终结一战起到了关键作用。1930 年代中期的法国拥有世界最先进的坦克和飞机,法国比德国更有条件打坦克战。但是法国人没有针对坦克发明新理论。

法国人认为将来的战争和一战不会有什么明显区别,还是要以防守为主。根据这个理论,法国人仅仅是把坦克作为步兵集团的支援,只是起到一个防御性作用。法国的坦克明明可以快速移动,但法国的军事理论要求坦克以步兵同样的速度行动。

法国人一直都知道德国可能会打法国,为此专门在法德之间建造了“马奇诺防线”,堆积兵力,搞得是固若金汤。

在德国用闪电战拿下波兰以后,法国面对这个全新的战争模式竟然无动于衷。法国人仍然打算主要依靠马奇诺防线来防守德国。

1940年5月10日,德国开始攻打法国。德国人根本就没有走马奇诺防线。德军绕过了马奇诺防线,先向北,从比利时渡过马斯河进入了法国境内。

其实法国人也想到了德国可能会这么打,所以特别请了英国人在那个方向帮忙防守。这条路跋山涉水很不好走,法国人设想的是德军要想渡过马斯河怎么也得好几天时间,这样它就有时间调兵应对……哪里想到,德国人只用了不到24小时。

战争一旦开打,特别是这种有各种意外的复杂局面,前线指挥非常重要。德国是一线军官直接无线电指挥,所以可以一边打一边调整。而法国总担心无线电会泄密,很排斥这个新技术,所以法军是摩托车指挥。前线有什么情况,传令兵骑摩托车报告给后方总部,总部做出命令,再派摩托车送到前线。

结果就是法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英国军队被迫撤退到敦刻尔克,然后在德国飞机的轰炸声中从敦刻尔克回家了。6 月 25 号,从开战才一个半月,法国投降了。

法国一开始的理论就落后,而且执行僵硬毫无调整。德国不但使用了全新的先进理论,而且还在不断地迭代。

我们要说的第二场战争是1973年埃及和以色列的战争。这场战争的一个关键是坦克到底应该怎么用。这是二战以来,世界范围内使用坦克最多的一场战役。

在此之前,以色列是吊打中东各国。特别是 1967 年的第三次中东战争,也叫“六日战争”之中,埃及吃了大亏。以色列军队喜欢进攻,喜欢搞突袭,埃及被打得措手不及。那么埃及痛定思痛,就想对以色列来一次报复性的反击。这一次埃及的优越条件是它得到了苏联的帮助。

苏联的理论是极其重视装甲编队,主张搞全机械化装甲部队。苏联给埃及提供了很多坦克,而且还针对以色列的坦克,给埃及提供了“萨格尔”反坦克导弹和肩扛式反坦克火箭。而埃及还真不太教条,它没有全盘接受苏联的理论,考虑到自身情况,决定还是以步兵为主,坦克为辅。

但是埃及对有一点苏联理论是全盘继承了,那就是讲究计划。苏军的思想是战前要把什么东西都计划好,只保持有限的灵活性,不要求前线指挥官有太多的主动性。埃及把这点强化了,埃及把反击以色列战争的整个行动编排到了每一个细节,而且明令禁止前线军官私自采取行动。

开战之前,以色列在苏伊士运河东岸布置了防线。埃及计划的关键就是渡过苏伊士运河,突破以色列防线。埃及人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们把渡河作战演练了35次,判断演练成功与否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必须完全遵守计划。

再说以色列。以色列的准备很有问题。本来以色列的战争理论是进攻,认为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可是六日战争大胜之后,以色列的控制区域扩张了许多,不得不开始防守。以色列并不擅长防守,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守,它只在防线上修了一些堡垒,布置了一些铁丝网,这些只能算是勉强对付。

而且以色列刚刚对坦克的使用理论做了一个重大修改。以军高层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坦克的速度优势,搞了个用坦克独立成军,也就是不带其他兵种,用的时候直接出去作战。

这两个理论给以色列带来了惨痛的教训。

1973年10月6号下午,埃及在苏伊士运河突然对以色列发动攻击,这就是第四次中东战争,也叫“赎罪日战争”。

埃及在初期打得非常好,局面完全符合计划。埃及的2000门火炮同时攻击以色列重要的军事目标,5个师、8万步兵乘坐1000艘橡皮艇越过运河。以色列本来就不善于防守,防线立即就被突破了。

以色列这边赶紧派出坦克部队打反击,而这支部队全是坦克,没有步兵、工兵和炮兵支援。结果以色列坦克正好撞上了早已等待多时的埃及反坦克导弹和火箭弹……以色列这一战就损失了200辆坦克。你看这像不像打即时战略游戏,各个兵种之间有一个互相克制的关系,你得善于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才行。

但是就在这个高压之下,以色列高层迅速调整了战争理论。既然埃及的反坦克能力很强,以色列就必须把步兵、工兵、自行火炮和坦克重新混编在一起。

埃及这边呢,反而陷入了理论僵化。第一波进攻成功之后,埃及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人认为应该先守住现有的成果,打防守,但是总司令部考虑之后决定继续进攻。可总司令部之前没有做好继续进攻的计划!

结果这次变成了埃及的坦克在没有步兵支援的情况贸然出击,正好撞上了有步兵支援的以色列坦克。双方爆发了二战以来规模最大的坦克战,结果是埃及战败,以色列反败为胜。

战争开始前,埃及的理论是正确的,以色列的理论是错误的。然而埃及的计划做得再好也只做了一半,后续不知道如何调整,陷入了僵化。以色列初期吃了大亏却能立即调整理论。

从这两场战争,我们大概可以总结一下理论到底应该怎么用。

  • 第一,理论很有用。战争绝不仅仅是武器装备和军队人数的堆积比拼,也不仅仅是比军队的训练水平和作战意志,更不是谁正义谁邪恶的事儿,战争胜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理论。
  • 第二,战前的理论再好,也不如在战争进行时能快速适应和改变理论
  • 第三,好的理论应该是描述性的,而不是死板的规定。应该给基层军官决策权,让基层发挥主观能动性。
  • 第四,在战争的间隙中,一定要及时总结经验,对理论进行调整。特别是军队高层要接受批评。
  • 第五,即使战争胜利了,你也要反思你的理论。失败者自动就会反思,自动就会穷极生变主动创新。而胜利者的胜利反而会阻碍他的改变。

 

三、一边打,一边改

这一章咱们说武器技术在战场上的适应。一般人心目中武器只是一种工具,可能谁的武器先进谁就厉害,但是怎么个厉害法,你需要有一个结构性的看法。

实际上,武器不仅仅是决定了战斗力的强弱,更是决定了战争的打法

我们知道曾国藩打仗的风格叫做「结硬寨,打呆仗」。曾国藩带湘军出战的行军速度都很慢,每天走不了多久就扎营,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打仗,而是工兵在搞土木作业。到了前线,湘军也不是上去就打,而是先挖很多壕沟,把敌人围起来慢慢耗。

人说这个打法是曾国藩的性格使然,说曾国藩这个人虽然有大智慧但是没有小聪明,遇事反应慢,缺少奇思妙想,不擅长灵活机动的打法,只能靠打呆仗扬长避短。还有人认为,结硬寨打呆仗代表最扎实的功夫,恰恰最高效的。可要是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我们也应该学习曾国藩呢?难道后世那些追求机动灵活打法的将领都错了吗?当然不是。

事实上,结硬寨打呆仗并不是曾国藩的性格决定的,而是当时的武器技术所决定的。

湘军对太平天国的战争发生在 1850 年代到 1860 年代,比美国内战就早了几年,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早了大约 50 年。你别看这场战争是发生在落后的大清国,它很可能代表了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战争水平。太平天国因为宗教原因跟西方人关系很不错,买到了当时最先进的火枪和火炮,而曾国藩的湘军更是火炮不买够坚决不上场。这可不是什么大刀长矛的战争,这是洋枪洋炮的战争。

当火枪和火炮主导战场的时候,你弄个什么骑兵冲锋、什么步兵穿插,这些就没啥用了。人只要站在战场上就是活靶子。在这种情况下,挖壕沟、堆碉堡、让人藏在掩体后面射击是最正确的打法。曾国藩只是比太平军更能看清楚这个打法而已。

后来武器变了这个打法就不好使了。事实上湘军集团一直延续到了民国,特点是特别守旧,还抱着曾国藩的老一套。1930 年代,曾国藩的铁杆粉丝,何健,率领的湘军曾经跟红军交过手,其指挥能力被红军评价为“连中央军都不如”。现在还有人说堑壕战就是曾国藩发明的,说曾国藩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打法指明了方向,这是不对的。事实上堑壕战古已有之,在比曾国藩大一辈的拿破仑手里就已经成为一个主要打法。

这个要点是人要适应武器技术,是技术决定打法

那你说这岂不是成了武器决定论了吗?不一定。人仍然可以超越武器掌握战争 —— 如果你能发明或者改进武器的话。

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武器又不一样了。机关枪、速射炮、无烟火药、特别是带刺的铁丝网主导了战场。这些武器使得防守的力量远远大于进攻的力量。这边机关枪和速射炮的弹药就好像不要钱一样随便扫射,你派一支部队往上冲锋等于是送死,就算不怕牺牲真冲到跟前,还有一道几乎无法拆除的铁丝网等着。

所以我们看那些讲一战的影片里全都是堑壕战,

也许这样的场面能让你想起曾国藩。

1914 年以后,整个西欧战场成了一个僵局。交战双方各自挖战壕,形成一道从瑞士一直到北海的静态防线,上面还有数百公里长的铁丝网保护。你也杀不死我,我也不敢往你那冲,大家只能就这么耗着。

我记得当时有个学者还写书说机关枪将会给人类带来永久的和平。因为这种仗真是再也打不起了,这样对峙得到什么时候?根本没意义!也许唯一的出路是双方讲和……

而就在这个时候,法国搞出了一项决定性的创新。

法国政府公开向平民和初级军官征集能打破僵局的想法。就在1914年年底,几个军官和工程师发明了一种履带式的战车,外面包着装甲,上面还可以安装火炮,实验中这东西可以轻松突破铁丝网。

法国人发明的这个东西,叫做坦克。

1916 年,法国就已经生产出了两种中型坦克,但是非常笨重、故障很多、视野也不好。1917 年,法国发明了一种轻型坦克,叫做 FT-17。这种坦克的速度非常快,在前线很灵活,视野好,可靠性强,非常好用。到 1917 年 6 月,法国人已经把 FT-17 型坦克的产量扩大到了 3500 辆。

FT-17 坦克在 1918 年投入了战斗。其中一次战斗中,五辆 FT-17 三个小时之内废掉了德国一个师。还有一支 FT-17 小分队六个小时之内打残了德国两个师。

于是堑壕战的僵局被打破了。法国坦克终结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也终结了世界和平的梦想。

这个道理是最有用的武器技术创新不是在战争之前发明的,而是在战争”进行中“发明的。战前双方都知道对方有什么武器,可以充分准备。而如果在战争进行之中,你突然有一个武器升级,你就立即获得了一个对方没有的优势

法国发明坦克这次创新是战略层面的,可以说是政府的大动作彻底改变了战场局面。

然而遗憾的是,法国人并没有充分意识到坦克对战争的改变……这才有了之后二战中法国被德国轻松击败。

还是继续说坦克。坦克自从一出来,围绕它的技术进步就从未停止。戴维·巴诺的《火线上的适应》这本书中还讲了一个战术上的改进和一个战略上的未能改进的故事。

1944 年诺曼底登陆,盟军从诺曼底的海滩突破德国的防线的登陆作战相当成功,但是往前推进的过程中遇到了困难。盟军最早登陆的部队走了没多远就不得不停下来了。

这是因为距离海滩10英里,就有一片密集的农田。农田上面有很多土包,顶部全是灌木丛,旁边没有很好的道路,美国坦克必须越过灌木丛才能深入德国控制区。可是想要越过灌木丛,坦克的底部就会暴露在德国的反坦克火力之下,非常容易受到攻击。

打仗跟体育比赛一样,战前都会针对特殊地形做专门的训练。但是盟军之前完全没有考虑到灌木丛这个问题。现在盟军急需一个能让坦克快速突破灌木丛的方法。

让美国本土想办法已经来不及了。美军在诺曼底的基层官兵发挥主观能动性,群策群力,想了很多土办法。几经测试之后,有个以前当过园丁的士兵叫柯蒂斯·卡林,发明了一个切割犁,叫做“犀牛犁”,能直接把灌木丛切开一个足够大的口子,让坦克通过。

美军指挥官一看,马上就在前线办了个军械厂,从被毁掉的德军防御系统中收集废旧金属制作犀牛犁。结果没用几天时间也没花什么钱,500 多架坦克就都装上了犀牛犁。盟军的进攻没耽误,迅速突破了德国防线。

如果战略层面的技术改进来不及,前线士兵能在战术层面因地制宜地想办法,迅速把武器改一改,也是个好办法。但是有些时候这招并不好使。

事实证明诺曼底的灌木丛只是美军坦克的一个小困难。等到突破了诺曼底,跟德国坦克全面交手的时候,美军遇到了真正的大麻烦。美军坦克不如德军坦克。

当时美军的主力坦克是 M4,德军的则是豹式和虎式。德国坦克一直都在改进,不但装甲更厚,而且火炮的射速更高。而且德国坦克的装甲的外形经过了专门的设计,炮弹打在上面不容易造成严重伤害。对比之下,美军的 M4 不但装甲薄,而且射速慢。

那么结果就是德国坦克的炮火可以轻松撕开美军坦克装甲,而美军坦克炮火撕不开德军坦克的装甲。

这可就要命了。美军士兵也想了很多办法改进。常用的办法是在坦克外面加装沙袋,甚至在一辆坦克上加了 200 个沙袋,结果这些沙袋不但对防护德国坦克无效,反而还丧失了机动性。还有人加装了钢筋混凝土结构,也不管用。

唯一管用的方法是把已经被摧毁的德国坦克上的装甲板卸下来,直接焊在 M4 坦克上。可是这个办法毕竟不能大批量解决问题。

所以在二战欧洲战场的最后这段时间,美军坦克兵损失重大。1944 年 6 月到 1945 年 5 月,美军损失了 4200 辆 M4 坦克。

巴诺感慨说,美军怎么就不能弄个更好的坦克呢?其实并不是诺曼底之后美军才意识到自己的坦克比德军坦克差。早在北非战场、早在意大利战场,美军就已经知道到自己的坦克不行了。诺曼底之后美军前线将领更是向后方大声疾呼要求升级更好的坦克。

美军的问题是出在了高层。华盛顿陆军参谋部里互相扯皮,军械处力主更换最新的坦克,步兵处却认为坦克的作用就是支援步兵,不是战争的主力,所以没必要更换。

美军最后还是研发出了新型坦克,叫做 M26。

可惜 M26 是 1944 年 11 月份才投入量产。1945 年 5 月欧洲战场就已经结束了,当时只有 310 辆 M26 被运到了欧洲,而其中真正参加过战斗的只有 20 辆。它们来得太晚了。如果华盛顿早点做出战略调整,美军就不会牺牲那么多的坦克兵。

这一章的主题是技术对战争的作用是决定性的。人的作用不仅仅是使用技术,更是改进技术,让技术迅速对战场做出适应。改进技术既体现在兵工厂里的正式升级,更体现在前线士兵直接进行改造

所以什么叫人的因素比武器重要呢?并不仅仅是人去使用武器,更不是说人靠精神力量去战胜拥有更先进武器的对手,而是人要改造武器

我们看到,在技术升级问题上,前线士兵既有办法也有意愿去改造武器,但后方的高级领导人却会犯官僚主义的错误。

 

四、战术领导力和战区领导力

领导力被戴维·巴诺认为是三个适应因素中最重要的一个。军队的教条再多也不可能规定你应该如何取胜,打仗不是走流程,适应最终取决于领导者的能力和悟性。战场上总会有各种不可预测的事情,糟糕的领导者把它们视为威胁和负担,而优秀的领导者却可以把它们视为机会。会打仗的领导者得善于对待意外。

可是军队绝大部分时间都不打仗。军队是个非常封闭的组织,所有领导都是从基层一步步提拔上来的。这个人一直都生长在和平环境中,他之前所有的晋升可能都是出于和平环境中的表现。他可能是因为善于完成计划、能够节约资源、能够很好地管理人员和账目、维持纪律、不出事故而得到晋升。这些经验会让他本能地排斥危险。而你现在却让他去领兵打仗,这不矛盾吗?

其实我们选拔科研人员也是这样。真正的科学家需要的是创造力、动手能力、调研能力、合作能力和灵气,可是考研考的是政治、英语和做题,根本是两股劲。

所以军队选拔将领是个难题。「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可是不到战场上试试你往往真不知道谁行谁不行。一个直观的办法是专门选那些有战斗经验的人,但是你会发现战斗经验也可能是个包袱,这样的人可能会过度依赖自己成功的战斗经验,而不适应新的战场变化。

不过军队的领导力也不是没有规律可循,巴诺把领导力分成“战术领导力”和“战区领导力”。

  • 战术领导力是指一线指挥官在战斗现场做出的随机应变
  • 战区领导力是指军方高层对整个战役的指导思想作出的调整和适应

咱们对这两种领导力各自说一个成功的和一个失败的故事。

  • 战术领导力的成功案例

代表叫约翰·阿比扎伊德(John Abizaid)。此人退役前是美国四星上将,人送外号“疯狂的阿拉伯人(the mad Arab)”,因为精通中东事务,2019 年被特朗普任命为驻沙特大使。我们要说的是阿比扎伊德在 1983 年美国入侵格林纳达期间的战术表现……这段故事后来被拍成了电影,叫《伤心岭》(Heartbreak Ridge,1986,也叫《战火云霄》)。

格林纳达是加勒比海东部的一个小岛,当时岛上发生了一场古巴主导的政变。古巴人在岛上修了飞机跑道,要迎接苏联上岛。里根总统命令美军立即采取行动取得格林纳达的控制权,理由是保护岛上美国人的安全。

阿比扎伊德的任务是带领第一游骑兵营的一个连率先上岛。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他的士兵之中也没有几个人真打过仗。而且这个行动是在高度不确定的情况下发生的。

本来的设想是先让大约 40 个人空中跳伞到岛上机场,这些人把跑道清理出来,剩下的人再乘坐运输机降落。后来高层认为机场可能已经被古巴人占领了,只派 40 个人下去恐怕无法取得控制权,命令阿比扎伊德带所有人员都跳伞下去。

他们乘坐三架 MC-130 特种作战飞机飞到格林纳达机场上空,发现机场果然已经被古巴人占领了,并且古巴人正在用高射炮向空中射击。结果只有一架飞机成功到达预定区域,机上四十人跳伞,另外两架飞机一看有高射炮就躲了。阿比扎伊德正好在没有跳伞的一架飞机上,这时候他应该怎么办呢?

我敢打赌,有很多平时表现优异、能说会道的领导,像奥巴马和希拉里这种人,这时候会退缩的。他们会说现实情况不允许登岛,冠冕堂皇地保证自己的安全。

而阿比扎伊德,却是咆哮着、强制命令飞行员必须再飞一次,把大家投放下去,因为如果这两架飞机的人不下去,第一批下去的四十个人就死定了。结果强行跳伞还比较成功,伤亡很小。

这样阿比扎伊德的连队等于是在没有重武器的情况下到达机场,而古巴人就在一旁猛攻。游骑兵连是一种突击部队,士兵都是多面手,能够使用敌方的武器和民用设备。阿比扎伊德一看机场上有一辆古巴的推土机,就命令士兵把推土机拿来当坦克用。推土机在前面开,士兵跟在跟着后面走,就这样居然就攻破了古巴人的阵地,还缴获了防空武器,对着古巴人猛打。

阿比扎伊德这一系列操作保住了机场,完成了任务。

你看这就是一个非常生动的战术适应。上级给的作战指导思想变了,到了现场发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危险。但是阿比扎伊德有勇有谋,还能因势利导,有什么就用什么。

  • 战术领导力的一个失败例子

1965 年 11 月美国在越南打的德浪河谷战役(Battle of Ia Drang)是整个战役中的关键一步。这相当于是美军和北越军开局之战。当时美军中校罗伯特·麦克戴德(Robert McDade)率领一个营,他的任务是穿过一片山区和丛林地带,到达一个登陆点。他们只要占领登陆点一天,美军直升机就会过来营救他们。

 

麦克戴德参加过二战和朝鲜战争,但是他已经近十年没指挥过战斗了,他没有丛林地形的行军经验。越南那个路不但是山路,而且长着很高的草,周围密密麻麻全是树。越南人很容易在丛林中对美军进行骚扰式的攻击。

其实之前其他的营长已经发明了这种地形下的行军方法,那就是用炮火开路,但是麦克戴德也没有采取这个方法。也许是他想隐蔽行动,可是他隐蔽得也不成功,在行军途中还放了把火。越南人知道美军来了,已经埋伏好了。

手下抓到两个越南俘虏,麦克戴德据此知道附近有敌军。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立即向上级请求支援,而当时美军有多余兵力可以支援,但是麦克戴德也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按预定计划继续行进。

第二天,麦克戴德又犯了更严重的错误。他召集了所有连长、带着所有连的无线电报务员,到队伍前面开会。这等于是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让所有基层主官脱离了连队。而就在这个时候,越南人发起了攻击。美军毫无组织、毫无防备,结果遭到惨败。

面对新的战场、新的敌情和新的危险,麦克戴德竟然无动于衷。他就好像平时拉练一样该干啥干啥,可以说完全没有做出适应。

那你说是不是西方军队只适合机械化战斗,打不了丛林战呢?也不是。

  • 战区层面的领导力成功的例子

1942 到 1945 年,英国和英联邦军队司令威廉·斯利姆(William Joseph Slim)就曾经指挥部队在缅甸和日本打了丛林战,而且打赢了。

英军在缅甸一开始也是不适应丛林战,被日本人打懵了。英军作为一支现代化部队,全都是靠车辆运送补给。而车辆只能走公路,而公路很容易受到攻击。英军是一步一步地后退,士气越来越差,最后竟然被打散了,整个部队撤出了缅甸,到了印度。

英国人在印度重新集结了部队,跟来自印度、非洲的英联邦国家的士兵重新组建了一个军,叫第十四军,让斯利姆当指挥官。斯利姆痛定思痛,决心改变策略,就跟日本人打丛林战。

为了摆脱对公路的依赖,斯利姆决定从空中补给。队伍直接往丛林里钻,哪里能打仗就去哪,然后随时派飞机空投物资。如果有伤员,就派小型飞机把伤员送回到印度去治疗。他还专门针对丛林状况搞了疟疾防治。这样补给也跟上了,士兵也有信心。

斯利姆作为老牌殖民国家的将领非常善于搞人心工程。他这支部队本来是个杂牌军,各国各个民族的人都有,大家说不同的语言。斯利姆专门学习了部下的语言,用他们的母语去跟他们交谈。他充分听取了下层军官的意见,撤换了不擅长丛林战的军官,换上了丛林战高手。他根据这些意见重新制定了作战理论。

斯利姆的作战理论是“进攻性的巡逻”。不能说一到丛林就总躲着日本人,不能怕日本人,必须主动出击才行。他还特别要求部队要搞夜间行军训练,适应日军的战法。

结果是从 1944 到 1945年,斯利姆对日军的所有交手都打赢了,日本人被彻底赶出了缅甸。斯利姆后来被封为子爵,还当过澳大利亚总督。

斯利姆在缅甸打得好不是因为他天生擅长丛林战,而是因为他能做出适应。那为什么美国在越南打得那么差呢?这是一个战区领导力失败的例子。

  • 战区领导力失败的例子

1964 年,因为美国在越南打得不好,肯尼迪总统亲自点名让威廉·韦斯特莫兰(William Westmoreland)担任驻越美军最高指挥官。韦斯特莫兰当年在二战中参加过北非战役和攻陷柏林的战斗,可谓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将领,但是他的指导思想有问题。

韦斯特莫兰的理论是美军必须发挥火力优势。他刚到的时候,美军在越南只有16,000人。他说不够,要求增兵,最终美军人数达到 543,000 人。韦斯特莫兰想用堆积士兵和火力的方法消灭北越的武装力量。

可是人家北越根本不怕杀伤。北越的共党武装是高度依赖人民群众的一支力量。你打死多少,他们随时可以从老百姓中再补充兵源进来。你美军武力再强也不可能无差别地把所有北越老百姓全杀死吧?所以一直到越战最后,北越也没说不行了我们没兵了,北越一直都不缺兵。而美军,派出五十多万的兵力已经是国内民众能容忍的极限了。

正确的做法是什么呢?巴诺认为,应该是扶植南越的武装。南越军队毕竟还是越南人,有一定的群众基础。美军应该以防守为主,给越南人提供保护,让老百姓能够心安,争夺一点群众基础,再慢慢地缩减北越的力量。可是韦斯特莫兰认准了自己的理论。

打到最后,杀害敌人的数量,已经成了衡量美军各级指挥官战绩的唯一标准,结果就是美军开始屠杀平民了。这时候美军的诚信和声望就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而越南人则是越打越自信。美军的伤亡人数越来越大,国内反战声音越来越强,最后只能耻辱地撤退。

巴诺对此评论说,战区指挥官的首要任务是评估这场战争的性质到底是什么。越南战争的性质和欧洲战场的性质完全不同。我们想想,欧洲战场上德国是个入侵者,欧洲老百姓心向盟军,那盟军专注于杀德军就可以了。可是越南战场你美国是入侵者,北越是有民心的,杀戮式打法肯定不行

可是韦斯特莫兰到最后也没意识到他的理论是错误的。他陷入了自己以往的成功经验之中,看不到别的思路。

总结来说,战争中的领导力适应大约有这么几点,

  • 第一,要合理评估这场战争的性质。
  • 第二,听取一线官兵的反馈,才能了解什么方法好用,什么方法不好用。
  • 第三,要积极创造新打法。好的方法是适合当时当地的打法。比如你可以「找亮点」,看看那些成功的部队是怎么成功的,把它推广。
  • 第四,高级领导人必须战胜官僚机制,积极推动变革。

 

五、自下而上的变革

从这一章开始说美军在越战之后,特别是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中的理论、技术和领导力变革。

巴诺作为一个退役了的军方高层人士,提供了一个内部的视角,而且他写这本书写得是相当直言不讳。他没有刻意维护美军的形象,更没有赞美哪位总统或者什么高官。他在书中展现出来的决策过程有时候会让你觉得这支所谓世界最强的军队不过如此,那些高官对重大问题不但思考是不合格的,而且是根本就没思考。

也许这样的书能让你体会到官僚系统的脆弱性。站在外面看,这是一个无比庞大、盘根错节、深不可测的组织,那真是“令下山摇动,兵出鬼神惊”。你会猜想这个组织的高层拥有难以想象的智慧,他们做每一件大事之前肯定想好了万全之策,什么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民心的方方面面,你能担心到的肯定人家早就考虑到了。你会猜想他们站得高看得远,做什么动作都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走每一步都想好了后面十步……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事实是越是庞大的官僚机构,越不可能有什么深谋远虑、步步为营的操作。大事都是层层委托、多级执行的,高层有个什么意图传达到基层不走样就已经不错了。官僚系统根本没有能力执行什么高妙的阴谋诡计,能把简单的阳谋贯彻明白都很不容易

所以官僚机构的指导思想,也就是“理论”,都一定是简单明了可执行的,必须容易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理解和接受,而且要有一定的稳定性,不能总变来变去。

那么这样的理论就必定会受到组织文化的限制。它得符合一定的传统,而且还要满足有关人员的心理偏好。

上一章我们说到,美国在越南战争中惨败是因为指导思想错误。像这种作为侵略者、在别国领土打的战争,应该设法扶植当地武装,建立群众基础,可是美军却是只想多杀伤敌人。越战的性质不是两支常规军队的战争,而是占领者和当地叛乱者,或者叫“起义者”之间的战争。

那你说美军从越南耻辱地退出之后,是不是应该好好反思「岂在多杀伤」,钻研一下如何反叛乱,甚至学一学中国文化,比如找本《三国演义》体会体会什么叫「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学着搞一搞民心工程呢?

没有。美军根本没想那么复杂。美军从越南战争中总结的唯一教训,是我们以后再也不打这种反叛乱模式的战争了,我们要打就堂堂正正地打歼灭战。

你可能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但是这跟美国政治的组织结构有关系。中国因为出了个毛主席,大家默认最根本的军事思想就应该来自最高统帅,甚至来自文官,但美军不是这样。美军的军事思想不是来自总统,也不是来自五角大楼,甚至都不一定是来自陆军最高指挥官。总统是民选的,他可能根本就没有战争经验,他想的是反正我说要打哪你们就打哪,至于怎么打那是你们这些专业人员的事。美军各个兵种的军事理论是各个兵种自己的事儿。

越战的失败,在文官、媒体和老百姓看来,是美军不行;但是在美军内部看来,打成这样恰恰是因为受到了文人的掣肘。当时军中的年轻军官都暗暗发誓,说将来轮到我们指挥下一场战争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怎么狠就怎么打,我们一定不听那帮不懂军事的人胡说八道。

本来美军还有一些关于反叛乱的理论,越战之后为了抹掉惨痛的记忆,干脆连那些理论也不要了。1976 年版的《陆军野战手册》里根本就没有反叛乱的内容。

当时正好是冷战期间,美国陆军是在集中全部精力,准备跟苏联在欧洲打一场兵对兵将对将的常规战争。美军打这种仗是有传统的,那就是使用最先进的武器、用压倒性的火力直接摧毁敌人。你说什么穿插啊、借助地理条件啊、巧妙打法之类,美军没有那个耐心。而且越战之后这个理论更是强化到了要用物质换伤亡。也就是说但凡有可能减少自己的伤亡,就宁可多花钱多消耗弹药,你要说有个什么新武器能打非接触式的战争那更好。

在这种指导思想之下,陆军被认为是专门使用重型武器打大仗用的。美国在此期间打过一些小仗,比如哪国搞个政变、到哪救个灾之类,全都是依靠像上一讲说的游骑兵之类的特种部队在小范围完成。美军完全没打算再像越战那样打仗。

特别是 1973 年的赎罪日战争中,以色列缴获了一批苏联坦克。这些苏联坦克比美军的还要先进,而且阿拉伯军队的表现远远好于之前的预期,美军据此更是坚定了要好好准备下一场常规战的决心。

哪知道苏联解体了。不过这个思想还是带来了很好的回报。

1990 年海湾战争爆发。伊拉克本是一支强军,拥有 120 万人的总兵力和四千多辆坦克。美军对伊拉克全面进攻的「沙漠风暴」行动是以世人前所未见的大规模空袭开启的,然后地面战役仅仅持续了 100 个小时就打完了。美军不但大获全胜,而且伤亡极小,战场上阵亡的总共才 148 人。这一仗可以说是打出了“降维打击”的震撼感。

海湾战争的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叫科林·鲍威尔(Colin Powell),他是第一个担任这么高军职的黑人。鲍威尔一战成名,我记得当时中国的军事杂志上到处都是他的照片。

鲍威尔参加过越战。此人正是越战撤军时发誓将来打仗要狠狠打的年轻军官之一。美军对自己的理论信心倍增。

老布什发动的第一次海湾战争以萨达姆认输、美军撤离结束。美军得到的经验是只要萨达姆服了战争就结束了。哪里想到,小布什打第二次海湾战争的时候,伊拉克人可就不按这个剧本走了。

2003 年开始的第二次海湾战争等于是一场灭国战,美军不但彻底摧毁了伊拉克的官方武装力量,而且抓捕了萨达姆。

然而战争并没有因此结束。

这一次不能打完就走,你得保证伊拉克有个最起码的秩序,得扶植一个新政府。美军必须留下几年,参与伊拉克的重建。结果叛乱出现了。

伊拉克民间成立了各种武装力量,什么游击队、路边炸弹都出来了。等到 2004 年的时候,美军终于意识到战争的性质变了。

美军需要一个反叛乱理论,可是反叛乱早就不是陆军的训练科目了。有个军官曾经去一个陆军的图书馆搞研究,说想找一些有关反叛乱的书看,结果人家告诉他那些书以前真有,可是已经都被扔掉了。

美军基层官兵,不得不自己摸索怎么对付叛乱。

反叛乱有大学问。叛乱组织具有自下而上、分散作战的特点,跟正规军完全不同。有一本书叫《海星与蜘蛛》,里面提到,正规军相当于是蜘蛛,叛乱组织相当于是海星,海星对付蜘蛛是有优势的。但是这些知识都是人们后来才知道的。

最早是一些基层军官和文职人员意识到美军这种只知道杀的做法是行不通的。你杀死的人越多,当地人对你的仇恨越深。他们开始尝试和思考新的办法。

美国陆军学院办了个杂志叫《军事评论》(Military Review)(https://www.armyupress.army.mil/Military-Review/),当时那些基层人员就在这个杂志上发表文章,论述自己在一线的心得。一时间《军事评论》上有很多关于反叛乱新思想的文章。陆军学院组织过几次反叛乱研讨会,但是也没引起上级的特别重视。

转折点发生在 2005 年。陆军在美国国内有个训练中心,叫利文沃斯堡联合军备中心(Combined Arms Center at Fort Leavenworth),这个指挥中心当时的指挥官叫戴维·彼得雷乌斯(David Petraeus)。此人文武双全,有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学位,以前就写过越战反叛乱的论文,而且还在 2003 到 2004 年担任驻伊拉克的第 101 空降师的指挥官,有实战经验有理论水平。

请注意彼得雷乌斯只是后方一个训练中心的指挥官,他不是陆军最高级别长官。但是他认为现在美军必须有一本反叛乱手册。彼得雷乌斯牵头,联合多方人物,组织了若干个研讨会,成立了专门的小组,在《军事评论》上发表了问题清单,从一线部队人员中收集了四千多条意见,终于写成了一部反叛乱手册。

这个手册就叫《反叛乱》(COUNTERINSURGENCY),你可以在网上直接下载(https://fas.org/irp/doddir/army/fm3-24fd.pdf)。手册是 2006 年 12 月 15 日出版的,一周之内就被下载了 150 万次,还上了《纽约时报书评》。

为啥影响力这么大呢?因为当时美国人已经几乎认定伊拉克战争要变越战了。2006 年伊拉克人针对美军的暴力事件大幅度升级,美国公众大声呼吁撤兵,小布什面临极大的压力。12 月,国会报告正式建议撤兵。

而就在这个时候,彼得雷乌斯弄出了一份《反叛乱》手册。小布什一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彼得雷乌斯立即就被任命为驻伊拉克所有美军的总指挥官。彼得雷乌斯上任之后立即推广这个反叛乱理论。他宣布从此之后驻伊美军的首要任务不再是杀伤敌人了,而是给当地居民提供保护。

结果是立竿见影,从 2007 年初开始,伊拉克的暴力活动就显著下降,整个局面变好转……要不是奥巴马上台后撤出了美军,伊拉克战争并不见得是惨淡收场,更不至于后来还弄出一个“伊斯兰国”。

就在差不多同一时期,美军在阿富汗战争中也进行了战略调整,主要思想是军队不能只作战,要把民政作为一个主要事物。这个改革也不是顶层设计出来的,是从此前维和、救灾部队中取得的经验。美军在阿富汗成立了很多个“军民行动中心(civil-military operations centers, CMOC)”,由军方牵头,和当地政府、非政府组织联合起来处理民政事务,效果也不错。《火线上的适应》这本书的作者戴维·巴诺曾经担任阿富汗美军总指挥官,他本人也做出了改革贡献。

总结来说,美军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略理论调整是自下而上进行的。高层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是战争中的困难让基层官兵迸发了反思。等到中下层军官和学者们自发地搞出了新理论,总统在压力之下顺水推舟,才使得变革发生

你看这个改革方法是不是出乎了我们对官僚系统的预料。这其中有一定的戏剧性,我不敢肯定美军或者将来别的军队和官僚系统能复制这次变革。

但是我觉得其中的开放精神值得我们借鉴。我们印象中军队事务、特别是关乎当前战争的对敌方略,不应该都严格保密吗?但是我们看到美军的一线官兵可以在公开发行的杂志上公然批评部队的作战方针,而且还可以跟学者互动,乃至于最后形成的手册被军方直接采纳。其实咱们想想也是,这手册里面都是阳谋,让敌军、友军都了解了解能有什么坏处,有啥可保密的。

 

六、前方需要用,后方不给买

美军是世界上最不怕花钱的军队。如果这有个武器虽然贵,但是能减少自己士兵的伤亡,美国人民会为美军花这个钱。那你说既然如此,美军打仗应该很好打啊,美军用的应该都是最好的武器,其实不是。美军打仗并不好打,而且美军用的也不是最好的武器。

这一讲我们说美军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战场上对武器技术的适应。戴维·巴诺是陆军出身,他对陆军的批评是最狠的,他完全没给陆军留面子。

人说美国之所以强大,并不是因为美国政府”做“了什么,而是因为美国政府”不做“什么。复杂的、创新的、高端的事情,往往不适合官僚集团操作。美国政府常常会把这样的事情交给私人或者社会去做,效果通常更好。

但是你不可能把军队也外包。美军是政府直接操作的一个官僚组织,但是美军的补给、装备包括武器都常常会外包给私人公司。这里面有很多腐败的成分,比如说那些私人公司会用雇佣退役军官的方式加强跟五角大楼的关系,把外包搞得很贵。但是,官僚系统更贵,而且可能还做不成。

前线官兵总是能主动快速地让武器适应战场。

阿帕奇武装直升机本来是打算用来跟苏联坦克集群作战的武器,穿甲力很强,特别擅长夜战和远程攻击,它自带装甲而且行动还很灵活。海湾战争期间,陆军的阿帕奇摧毁了伊拉克 278 辆坦克、 600 多辆轻型车和装甲车,而自身损失只有一架。陆军非常满意。我记得以前还听说过一个理论,说武装直升机应该取代坦克,成为陆军的作战主力。

那么在阿富汗战场上,阿帕奇有啥用呢?

阿富汗的塔利班曾经拥有过很多坦克和装甲车辆,但是 2001 年以后已经被打没了。阿帕奇的 20 毫米链式火炮和“地狱火”反坦克导弹要是用来打那些小股的游击队就等于是高射炮打蚊子太不值当了,不过它也可以打杀伤软目标的炮弹。游击队没有热信号,阿帕奇就必须离近了才能观察到目标。美军在阿富汗的行动大多是在白天,阿帕奇的夜战优势也无法发挥。而且因为当地海拔很高空气稀薄,阿帕奇不能在空中维持悬停,必须一边打一边移动。

而就在这个条件下,陆军发明了阿帕奇的新用法。他们让阿帕奇一边奔跑一边射击,打近战,把本来悬挂导弹的负载用于带更多的燃油、从而加大航程,结果效果良好。新的打法在全军迅速传播,是个成功的适应。

但是占领者不能只在天上行动,陆军在伊拉克的地面遇到了大麻烦。

前面说了,从 2003 年开始,伊拉克战争变成了反叛乱战争。此前陆军一直琢磨的都是用重型坦克装甲车辆作战,可是现在你作为占领者要巡逻了,特别是要在居民区巡逻,重型装甲车辆就不适用了。陆军不得不使用某种轻型车辆。

这个车辆就是悍马(Humvee)。这是通用公司生产的一种军用越野车,大约相当于二战时期的吉普。悍马还有个民用版,中文也叫悍马,但是英文名称(Hummer)不一样。民用悍马作为一个品牌表现并不算好,2009 年差点卖给中国四川的腾中重工。军用悍马看起来挺酷,其实跟民用车辆一样,没有装甲,普通的金属车架,有时候还是帆布车门,根本没有防弹能力

本来这种车作为越野车开开挺好,哪想到伊拉克人发明了“路边炸弹”这种攻击方式。2003 年当年,路边炸弹已经成为美军在伊拉克死亡的最常见原因。

前线官兵马上就想了一些办法。就好像二战时在欧洲的 M4 坦克一样,美军首先想到的是给悍马加装沙袋。结果发现沙袋不但对炸弹没有防护作用,而且会降低车辆的移动速度,等于是增加了被炸的可能性。当时有个士兵是这么说的:“沙袋能救你的命吗?不能;沙袋能给你带来温暖的感觉吗?可以。”

所以还是得加装装甲。美军什么招都用上了,收集了各种废旧金属,拆了民用车辆的钢板和苏联坦克的旧装甲,甚至连水井盖都给焊到车上。这些土办法的确有效,结果伊拉克还出现一个小产业,各地有一些修车铺,专门给美军提供悍马加装装甲服务。这个业务越来越专业,修车铺专门订购了钢板,有的还加一层软钢,外面再围一圈橡胶,这样即使装甲被炸了也不会到处乱飞,能防止伤到车里的人。

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伊拉克人也在适应。悍马的装甲只能装在车身四周,防路边炸弹是可以,但是你防不了在车底爆炸的炸弹,因为车底没法加装甲。伊拉克人开启了地雷战,美军伤亡又开始增加。

至此改装悍马已经没用了,美军需要战略层面的技术适应。

下面这张图是 2003 到 2006 年美军在伊拉克死于简易爆炸装置,也就是路边炸弹和地雷的人数,明显有个上升趋势,

陆军请求本土提供一种能防地雷的车辆。而这种车辆其实早就有了。

早在 1970 年代,罗德西亚和南非就已经发明了一种能防地雷的轻型战术车辆,叫做“防地雷反伏击车(Mine Resistant Ambush Protected,MRAP)”。美国 2004 年取得了新版 MRAP 的生产能力,这个车还特意被运到伊拉克做过测试,前线认为性能很好……但是五角大楼没有立即下令量产。

当然你得考虑成本。给一辆普通悍马加装装甲只需要 1.4 万美元,一辆已经装好装甲的悍马车也才 19.1 万美元。而一辆 MRAP,却要 60 万美元到 100 万美元。如果要满足当时前线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最基本要求,需要花费超过十亿美元。但是这笔钱其实不算事儿,高层想的是别的。

高层想的是当时美军正在研发一种新型的取代悍马的车辆,叫做“联合轻型战术车(Joint Light Tactical Vehicle,JLTV)”。这个车并不是针对伊拉克战场,而是为未来设计的。2006 年的时候这个 JLTV 还在研发之中,预计第一批交付得等到 2016 年,要形成初步作战能力得等到 2019 年。

那你说这个 JLTV 跟伊拉克战争根本扯不上啊,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还是应该先积极采购 MRAP 啊?但是五角大楼有个小心思。他们认为如果大规模采购 MRAP,国会可能就会认为轻型战术车辆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这就可能在影响 JLTV 的研发进度。更何况伊拉克战争随时都可能结束,干脆就用悍马对付对付就算了。

哪知道 2006 年小布什换将、改变战术、而且还往伊拉克增兵了。但是五角大楼始终对采购 MRAP 不积极。2007 年十一月,第一批美国产 MRAP 才到达伊拉克。一直到 2008 年,有个叫乔·拜登的参议员公然写文章谴责了五角大楼,美军才开始大规模装备 MRAP。

这个乔·拜登也就是现在的美国总统。五角大楼最后总共采购了 27,000 辆 MRAP,总花费是 400 亿美元。实战结果表明乘坐 MRAP 的伤亡率比悍马要低 75%……但是为时已晚,随着奥巴马从伊拉克撤兵,这个车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我们回头看看这件事,美军并不是由一个统一的大脑在考虑问题。

  • 在前线指挥作战的是联合指挥部和几个战区司令部,这些指挥者总是想要最适合当前战场的武器装备。
  • 可是在后方负责武器研发和采购的,则是各个军种自己的高层。

这也就是说练兵研发和现场指挥权是分开的。负责练兵和研发的各军种高层最关心的不是当前这场战争,而是未来的战争。哪怕这里面没有腐败,其中也有官僚集团互相掣肘的问题。

咱们再说一个战略失败的例子。美军一直在研发一套战场上的信息处理系统,叫做“分布式信息共地系统(Distributed Common Ground System,DCGS),其中陆军用的叫 DCGS-A。我理解现在中国互联网公司所说的“中台(即中央信息平台)”,大概就是从美军这个系统借鉴的。

这是个什么系统呢?比如你在阿富汗战场上,可能会用到各种各样的信息,像听说了哪里有炸弹、无人机搜集的情报、对敌人通讯的截获、战俘的审讯记录、步兵巡逻获得的信息,它们都是来自不同的部队、甚至不同的部门。DCGS 能把所有这些信息汇总在一起,再结合时间、天气、特别是地理信息,就形成了一个信息库。比如你想知道明天下午某个地方安不安全,这个系统可以告诉你所有相关的情况。理性情况下,它还可以智能地做出一些判断和预测。

陆军为了研发 DCGS-A 已经耗费了十几亿美元。2001 年开始,这套系统被用于阿富汗战场。

可是前线官兵反应,这个系统一点都不好用。软件动不动就崩溃,地图标记很麻烦,很多数据库不兼容。情报分析人员没办法,只好退回到使用像谷歌地图和 PowerPoint 之类的工具做情报分析。

而与此同时,硅谷有个科技公司叫“帕兰提尔技术(Palantir Technologies)”,开发了一个叫做“哥谭 Gotham)的数据整合软件。这个软件本来是民用的,但是用在军事情报分析上很好使。帕兰提尔多次向五角大楼官员推销自己的软件,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拒绝。不过帕兰提尔很能折腾,干脆派人前往伊拉克和阿富汗前线,直接向前线部队推销这个软件。

美军的基层部队有一定的自己的预算,可以用于采购物资。海军陆战队和陆军的几支部队买了几套哥谭,发现非常好用,自己先用上了。兄弟部队一看就向上级打报告,要求统一采购哥谭,取代DCGS-A。

高层反复扯皮就是不给买,陆军还是想证明自己的系统能行。后来驻阿富汗美军和北约部队的情报主管直接打报告,说我们需要这么一款软件,它必须具有这个、这个和这个功能,他没有直接点名,但是很明显哥谭满足这些功能。然而五角大楼给他的答复是我们已经有 DCGS-A 了,它能满足你们大部分的要求,虽然还不能满足全部要求,但正在升级之中,未来可期!

官司还是打到了国会。国会议员提出质询,陆军的答复是我们的 DCGS-A 虽然不是那么好用,但毕竟是免费的啊,可是陆军没提此前四年16亿美元的研发费用。

最后是帕兰提尔公司通过联邦法院向军方提出了起诉,陆军才不得不允许他们和 DCGS-A 的承包商一起竞争下一阶段的升级。2019 年,陆军终于决定把整个合同都给了帕兰提尔,这个合同未来十年的价值才 8 亿美元。

我相信这一章能带给你一些感慨。哪怕是在美军这种不差钱的条件下,官僚系统也未能及时采购到最适合的武器装备。我们不得不猜测,官僚集团内部恐怕是没办法做自我变革的,必须有个来自外界的压力才行

美国体制并不能保证军队不僵化,不过所幸的是它还有国会质询和私人公司能对军方发起诉讼这样的纠错机制。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美军确实太费钱了。四百亿美元都够物理学家做一个世界最强的大型加速器了,可是用在伊拉克战场上却是只买了一批最终并没有起到作用的车辆。对付一个伊拉克都打成这样,这种打法难道是可持续的吗?咱们继续讨论。

 

七、未来战争什么样

这一章咱们说说未来的战争,还是用美军的视角。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早就结束了,特朗普是二战之后唯一一个没有发动过战争的美国总统,那么美军的下一场战争会是跟谁打呢?

也许是跟中国。当然我们读这样的军事书就应该把军事当做一个体育项目,我们完全可以像打电子游戏一样推演一番,中国这一仗应该怎么打。

巴诺认为中美最有可能发生军事冲突的地点是在南中国海,中国认为那一片区域都属于中国,认为几个南海岛礁附近十二海里范围内都是中国领海,而美国不这么想。为了表示不承认中国对领海的定义,美军有时候会故意派军舰驶入岛礁十二海里之内。目前为止双方没发生过正面冲突,但是随时都有可能冲突。那到时候中国怎么办呢?难道用海警船对付美军军舰吗?如果打起来,中国会输吗?

大概不会的。巴诺是美国陆军退役高官,但是他这本书完全没有赞美美军的意思。他充满了忧患意识,说的全是美军的不是。以至于我这个中国人读此书的感受是,美军很有可能会输掉下一场战争。

中国的正确做法也许是跟美军打一场未来战争。而这意味着太空站和网络战。这大概是美军最脆弱的地方。

传统战争是在陆、海、空三个空间内展开的,巴诺认为未来战争要增加两个空间:一个是外太空,一个是网络空间。按照中国这边军事理论的说法,就是以前讲究制陆权、制海权、制空权,现在还要讲制天权(也可以叫制太空权)和制网络权,其实中国理论界想的更多,还有制信息权、制电磁权、制心理权等等,讲究争夺广义的战场。

为什么制太空权和制网络权这么重要呢?因为现代武器装备都离不开卫星和网络提供的定位、导航和信息传输能力。你需要 GPS,你需要物联网,你需要高速的、实时的信息传递,你需要网络安全。

而美军是全世界最依赖卫星和网络的军队。美军几乎所有的主要武器,每一架飞机、每一艘军舰、每一辆坦克,都得依靠数字通信。

而巴诺说,美军几乎从来都没有做过在没有网络条件下的战斗训练。所以跟美国打,第一批的攻击目标就应该是GPS定位卫星和网络通信系统。如果失去卫星和网络能力,或者哪怕是这两个能力退化了,美军都会无所适从。

当然这只是可能性的一种。事实是没人知道下一场战争会怎么打。

1914 年 8 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当时主要交战国都已经有了飞机,而且都把飞机派上了战场。但是那些飞机不是用来战斗的。它们都非常简陋,机翼都是用布包着的,根本就不携带武器。人们设想,飞机在战争中主要从事侦查之类的事情。

可是到 1918 年,短短四年之后,飞机就都成了重要武器了。空对地的轰炸机、空对空的战斗机都出来了。各国都成立了空军部队。你之前根本想不到。

如果抛开战争造成的破坏不论,战争可能是推动人类科技和社会进步最重要的力量。战争能让人迸发出所有的干劲和想象力。战争大大加速了世界的演化

因为交战双方可以在火线上适应,预测战争打法比一般意义上的预测未来要困难得多。我们看各种科幻电影里的战争,往往都是大家用着幻想出来的武器,打着传统的战争:科幻作家根本算不清楚武器怎样改变战争。这就好比现在那些古装偶像剧,穿着古代的衣服,谈着现代的恋爱。

我们看美军从二战到越战、从越战到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经验,一个重要的教训就是以前打过仗的人未必能打好下一场仗。以前的战争经验只会强化人们对下一场战争的判断。在心理学上,丹尼尔·卡尼曼对此有个说法叫“可得性启发式(availability heuristic)”:你能想到这个打法并不是因为这个打法成功的可能性最大,而是因为这个打法是你最熟悉的、是你最能想到的。特别是战区指挥官,往往特别不能适应新的战争性质

我们甚至都不敢肯定现在战争技术的发展趋势是什么。美军从二战以来一直都是走高大上路线,武器越来越先进,但更是越来越贵。这个路线是对的吗?伊拉克和阿富汗当地武装没有高科技装备,也让美军吃了大亏。

而下一场战争中,落后国家可不一定就没有高科技武器了。高科技不一定就得贵。电子信息产品的规律一向是越先进就越便宜,那如果未来的武器是基于电子信息产品的,它也可能是越来越便宜。3D 打印结合人工智能,就有可能带来廉价好用的高科技武器。

比如巴诺提到的一种打法是“自杀式无人机群”。一次给你上几百架无人机,它们都携带导弹,或者再便宜一点、不带导弹、自身就是个炸包。它们在人工智能的控制下,成群结队地、走不同的路线、从不同的角度向你那艘价值十亿美元的军舰发起攻击,你怎么办?

而这样的仗,美国目前还没打过。

美国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是,世界各国都可以重点准备跟美国的战争,可是美国不知道该重点准备跟谁的战争。

可能跟中国、俄罗斯这样的大国,可能跟朝鲜、伊朗这样的强力小国,也可能是跟恐怖分子,还可能是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参与救灾活动。你美军都得准备。而且最可怕的是,这些国家对美国都可以使用先发优势。就好像阿富汗一样,五角大楼都被撞了,才明白原来下一个敌人是阿富汗。

冷战结束以来的世界其实是相当和平的,但是巴诺判断,未来的世界可能会加剧动荡。

首先是大国竞争又回来了。不光是中国崛起,俄罗斯更是咄咄逼人。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已经入侵了格鲁吉亚、吞并了克里米亚、深入到叙利亚作战。这些美国都忍了。那如果俄罗斯下一步要动北约的势力范围呢?

然后伊朗和朝鲜具有不可预测性。然后万一全球变暖真的在未来十年带来气候灾难,又是一系列的冲突。还有欧洲人跟欧洲穆斯林移民的冲突,还有收入不平等带来的隐患。

面对这么多挑战,作为官僚机构的美军,准备好了吗?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说一点政治。美军面对的挑战是美国的国际政治策略带来的。那你说美国为啥非得在全世界到处管事,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在家里过日子呢?如果美军只负责本土防卫,他根本不用担心什么。

这个逻辑是国际秩序。二战之后,美国建立了一个国际政治、军事、特别是经济秩序。美国并不是这个秩序唯一的受益者,请注意,包括中国在内的绝大多数国家,都是这个秩序的受益者。特别中国,是过去二十年全球贸易的最大受益者。这个秩序要求一定的武力维护。

比如很多人说美国打伊拉克是为了石油,没错,可以说是为了石油。但美国不是为了”抢“伊拉克的石油,美国是”买“石油,而且石油的定价权掌握在中东国家手里。但是你光有钱不一定就能买到石油,为了维护石油的稳定供应,你就得有枪,或者说,至少得有一个像美国这样爱管事儿的国家有枪。

美国不是国际秩序的唯一受益者,但是美国是这个秩序的最主要维护者。美国维护国际秩序当然是为了美国的利益,但是这是一种有远见的做法。这个做法能跟别的国家双赢。

而美国不一定非得这么做。事实上特朗普当政的这四年,美国采取了收缩的策略,不想当领导了。特朗普要么就重新谈判、要么就直接退出了一些国际协议,包括像跟伊朗的核协议、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跨太平洋伙伴关系等等。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其实就是“美国不管了”。

巴诺认为美国这个退出策略,会伤害、甚至可能会颠覆国际秩序,会加大而不是减小发生战争的可能性。那么现在拜登上台了,将来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 

这个道理是如果你在全世界有利益,你最好在全世界有武力。如果世界秩序对你有利,你最好维护这个秩序。

中国现在在非洲的吉布提和巴基斯坦的瓜达尔港有两个实质意义上的海军基地,这非常好,但是远远不够。

2011 年利比亚内战,中国当时有超过 35,000 个工人在那里。中国组织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撤侨,飞机、军舰都用上了。这是一次大国实力的展示,但是这远远不够。

《战狼》和《红海行动》不能代表未来战争。

 

八、借刀杀人

现在世人可能有个印象,认为美军是一支过度依赖武器装备的军队。就好像说富家子弟做事全靠家里给提供保障,动作特别专业装备特别好,其实内心很脆弱不敢冒险。我们看美军在伊拉克搞个巡逻,用悍马车都不行,非得用上百万美元的 MRAP。可是人家伊拉克人怎么没车都敢出来走路呢?美军是不是太娇气了呢?

我认为有这个成分。但是我们也不能低估美军。如果说 1991 年的第一次海湾战争让世人高估了美军的话,二十一世纪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这两场战争可能让世人低估了美军。其实这两场战争并不好打,而且美军打得还是很勇敢也很有章法的。而且现在的美军也学会了「建立统一战线」这一招。

这一讲咱们说说美军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中战术层面上的适应。

从战略上来说,小布什是真不应该摧毁萨达姆政权。事实证明人家萨达姆真没搞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且至少没有直接参与 9/11 袭击。有萨达姆管着伊拉克应该更符合美国和全世界的利益。2003 年美军在伊拉克的主要战争结束,萨达姆没了,伊拉克是个什么状况呢?

伊拉克的人口主要由逊尼派穆斯林和什叶派穆斯林构成。

  • 逊尼派人数少,但是它恰恰是萨达姆的复兴党的统治基础
  • 什叶派人数多,但是一直被逊尼派压制

好,现在变天了,美国人要在伊拉克搞一人一票的民主,那么可想而知,什叶派要控制伊拉克了。

特别是在伊拉克最西部的安巴尔省,主要人口都是逊尼派,当地人非常害怕被什叶派打压。安巴尔省不是一个现代化的地区,人口是由各个小部落构成的。美军一来,安巴尔本来能镇住和领导那些部落的贵族领袖就都跑到叙利亚和约旦去了,等于是各个部落各自为政。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逊尼派的穆斯林极端组织,叫“伊拉克基地组织(Al-Qaeda in Iraq, AQI)”乘虚而入,把一些逊尼派部落组织起来,把安巴尔省变成了反美阵地。

美军一开始的策略是严厉打击。2004 年的两场大战把安巴尔的费卢杰市直接打成了废墟……可是 AQI 的活动并没有减弱,他们已经建立了群众基础。

那你美军怎么办呢?难道再像越南战争那样打吗?

其实美国在伊拉克的形象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差。安巴尔省的若干个逊尼派部落领导人,曾经有四次,主动接触了美军。他们知道 AQI 那种极端组织没前途,他们希望美军能给他们提供一些保护,最好还能提供一些武器弹药之类。但是当时美军的政策是扶植一个统一的伊拉克政府,美军不希望各地有独立的武装力量。结果这几个部落不但没跟美军搭上线,而且遭到了 AQI 的猛烈报复。

2006 年,陆军上校肖恩·麦克法兰(Sean MacFarland)指挥第一装甲师的第一旅在安巴尔省的拉马迪市(Ramadi)展开军事行动。麦克法兰受到的指示是这次我们不能像费卢杰一样把拉马迪给打烂了,我们得把这个城市保住。

当时反叛乱手册还没出来,但是麦克法兰学会了怎么反叛乱。

麦克法兰的做法是一方面展示美军的坚定存在,一方面跟当地部落合作。

AQI 没有重武器,他们只是骚扰。本来美军在伊拉克维护秩序都是用巡逻的方法,若干个小分队每天开个车到处转,有事儿就管一管,管完就走了。这就不能给当地人提供足够的安全感。你在的时候如果有人跟你合作,你走了他们就会遭到 AQI 的报复。当时其他省有个美军部队发明了“战斗前哨(combat outpost,COP)”的做法,弄一个固定的哨所,二十四小时有人驻守,表示坚决不退,我们一直在。麦克法兰学习了这个做法,他渐渐地在拉马迪市区搞了若干个战斗哨所,而且只要建立起来就决不放弃。

战斗哨所可以提供情报收集和兵力调配功能,而且方便跟当地人联络。那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为啥不干脆弄一些警察局、派出所之类的机构呢?麦克法兰主动找一些部落酋长商量,让各家出人,在市区成立了一个新的警察局。这些酋长冒了很大的危险,为此美军增强了这些人家附近的安全保护。

结果新警察局刚开业就被 AQI 袭击了,一个酋长还被杀人分尸。但是这一次的不同之处是幸存的警察没有逃跑,而是给麦克法兰的总部打电话,美军立即增援。经过这件事儿,双方的信任感增加了。

几次行动之后,拉马迪的亲美部落中涌现出来一个领袖人物,叫萨塔尔(Sattar)……剪断截说,萨塔尔出面弄了个部落联合组织,叫“安巴尔救国委员会”,也叫“觉醒委员会(Awakening Council)”,专门打击 AQI。安巴尔省总共有 31 个部落,其中 25 个部落都加入了这个委员会。委员会在 2006 年 9 月召开了一次有五十多个代表参加的大会,麦克法兰在上首就座。这次会议组织起一支号称三万人的武装力量,各部落高调承诺:从此之后,对美军的攻击就是对我们部落的攻击!

2006 年 11 月,麦克法兰率领美军和安巴尔的部落联军向 AQI 发起攻击。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那边是伊拉克人,可是这边有更多的伊拉克人,再加上美军,再加上美军的坦克和轰炸机,AQI 基本上是被屠杀,死了一千多人。

到 2007 年 1 月,拉马迪市每个月发生的直接火力攻击次数已经比半年前减少了三分之二,路边炸弹和地雷攻击也少了一半。当地伊拉克人纷纷加入警察队伍,美军看这个地区安全了又可以转移到新的地区,整个是个可持续的模式。

麦克法兰 2007 年 2 月离开伊拉克的时候,他四五千人的部队只损失了 80 多个士兵。

你看麦克法兰这个打法,不就是《三十六计》里的“借刀杀人”吗:「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当然更正面的说法叫“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友军的态度有时候就像是个量子叠加态:你得想办法让他表态支持你对抗敌人。搞好统战靠阴谋诡计是不行的,你必须拿出真格的力量和意志。

另一支美军部队在阿富汗使用了不一样的联盟策略。那真是奇特的战斗。

2001 年 9/11 事件之后,美国情报部门迅速判断这次恐怖袭击是统治阿富汗的塔利班纵容的,可是美军在此之前完全没有针对阿富汗的军事行动计划。美国先搞了一拨空袭,然后在 10 月 19 日,就派出了两支地面部队。其中一支部队只有 12 个人,他们搭乘奇努克特种作战飞机冒着风雪到达阿富汗北部。

这支部队是美国陆军特种部队阿尔法行动分队(The operations of US Army Special Forces Operational Detachment Alpha ) 595,简称 ODA 595。他们接下来的故事被拍成了电影,叫《12勇士》(12 Strong,2018)。

ODA 595 的成员都是老兵。他们平均年龄 32 岁,有八年左右的经验,其中有几个人参加过第一次海湾战争、索马里和科索沃的战斗。12 人中有 11 个人已婚,有 10 个人至少有两个孩子。他们专门从事最复杂的作战任务。ODA 595 的队长叫马克·诺奇(Mark Nutsch),9/11 当天他正在休假,跟两个孩子和怀孕的妻子在家。他看到新闻,立即请战。

当时美军在阿富汗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但是阿富汗北部有一支抵抗塔利班的军阀队伍,叫“北方联盟”。北方联盟的首领是乌兹别克族人阿布都·拉希德·杜斯塔姆(Abdul Rashid Dostum)。ODA 595 本来的任务是营救被击落的美军飞行员,但是很快改成了跟杜斯塔姆合作,去攻击塔利班。

ODA 595 只有 12 个人,但是他们代表的其实是空军的打击力量,他们要做的仅仅是标记塔利班部队的地点,指引飞机过来空袭。杜斯塔姆的部队有两千人,他们都是……骑兵。

没错,二十一世纪还有骑兵。塔利班有几千人,有很多坦克、装甲运兵车、火箭发射器和重机枪,而杜斯塔姆一直是在用两千个扛着步枪的骑兵跟塔利班作战。

杜斯塔姆很欢迎美国人,可是他一见面只给了诺奇六匹马。诺奇不得不把本来就只有 12 个人分成了两队。战场分兵其实是兵家大忌,但是在人家地盘没办法。更麻烦的是诺奇是全队唯一一个骑过马的人,他不得不现场给部下搞了个马术训练。不过后来美军给他们空投了两种类型的马鞍。ODA 595是美军二十一世纪的第一支骑兵部队。

战斗模式倒是挺简单,只是有一种穿越感。打法大约可以分为下面这四步,

  • 第一步,杜斯塔姆的部队引路,双方一起来到一个塔利班据点附近。
  • 第二步,诺奇的人负责标记好据点的 GPS 坐标。
  • 第三步,美军飞机过来轰炸一波。
  • 第四步,杜斯塔姆的骑兵排好阵型来几波冲锋,杀死所有幸存者。

  

杜斯塔姆总是不想让美军离塔利班太近,他担心万一美军死一个人,可能就都会离开。但是诺奇等人很敢往上靠,一个原因是离远了 GPS 标记会不准。诺奇甚至有一次是独自一人率先骑马冲锋,杜斯塔姆的部队一看赶紧跟上。还有一次杜斯塔姆冲的太早了,骑着马跟塔利班的装甲车交手,诺奇赶紧呼叫了 B-52 轰炸机。后来诺奇搬来了能用激光标记目标的装置,仗就更好打了。

就这样,ODA 595 刚到阿富汗几天就跟杜斯塔姆的部队联手打掉了 12 个塔利班指挥所和一百多辆装甲车。然后双方又合作打了几个打仗。到 11月 13 日,北方联盟攻占了喀布尔市,塔利班就大势已去了。

我们看美军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这两次战术适应,都是一线指挥官在没有成熟经验可供借鉴的情况下,临场发挥、土洋结合,发明了全新的打法

这两个故事对我们的启发是打仗真不是只靠自己。你就算拥有世界最强的武力,也得善于借助友军的力量才行。你武力再高也是客场作战,有当地人帮忙才能事半功倍。这就好像我们看古代镖局走镖,武艺高强倒在其次,关键是平时朋友多、有面子,出够了友谊维护费……

中国近代史多灾多难,我们中国人对“侵略”都习惯了用反抗者视角去看,而美军用的则是侵略者的视角。我觉得大国崛起没有不在海外用兵的,我们到了一定时候就得换位思考。

 

九、怎样准备打仗

现在中国有句话叫军队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就是打仗,要么就是准备打仗。过去这么多年都是和平年代,全世界包括美军在内,绝大多数军人的工作只是准备打仗。而“准备打仗”,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工作。

一般的工作都有即时准确的反馈。

  • 市场能告诉你产品够不够好
  • 消费者能告诉你服务到没到位
  • 考试成绩能告诉你学习方法对不对
  • 比赛结果能告诉你技战术是否对路

可是如果总不打仗,你又如何知道“准备打仗”的效果如何呢?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矛盾。古代还好说,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长期不变。只要兵强马壮盔明甲亮,吃饱喝足有体能有装备有纪律有意志有忠诚,最好再有一定的战斗经验,拉到下一个战场肯定是强军。可是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军在越战、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中的教训表明,现在我们已经很难定义什么是“强军”了。

没人知道下一场战争是什么样的。你武器再好,意志再强,训练再专业,保障再有力,经验再老到,到战场一看可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先说三个真实的准备打仗的故事。

1942 年的中途岛战役是日军主动发起的,目的是打掉美军的航母舰队。作战计划是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制定的,山本五十六是个激进的冒险主义者,但是他也知道打仗得好好准备。当时没有计算机模拟,但是有兵棋推演。

5月初,山本五十六让几个作战参谋用兵棋模拟了这场战役。参谋们根据当时双方的兵力部署情况,搞出了两种剧情。这两个剧情里,美军的轰炸机都把日本几艘航母给击沉了,日本舰队被打残,推演结果都是日本败美国胜。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山本五十六心意已决,兵棋推演的裁判们判罚扮演美军的一方违规了,说真实的战斗不是这么打的,日本损失不可能有那么大。几个参谋心怀不满,但是无话可说。

6 月 4 日,中途岛战役按照山本五十六的计划如期开打……结果美军把日本的四艘航母全部击沉,而且打法跟日本人战前推演的非常相似。

如果你都不敢面对现实,演习又有什么用呢?

2013 年 11 月 19 日,亚洲杯预选赛中国队对沙特。中国队是主场,但是比赛之前,中国队没有进行踩场训练,主教练也没有最后布置一遍战术。中国队干了什么呢?

中国队开了三个小时的会。领导讲话,队员表决心,三个小时说的全是八荣八耻不忘初心,跟足球完全没关系。开完会接着就比赛了。

那场中国队打赢就能出线,结果打了个 0:0。

可能觉得精神力量还是不足,中国足协又发明了新花样。2019 年世界杯预选赛之前,足协召开誓师大会,陈戌源主席发表高调讲话。讲完后送给每一个队员、每一个教练员、包括主教练里皮在内,一本书。

这本书相当厚,叫《红星照我去战斗》。

足协是真把足球当成了战争。可是现代战争是靠读这样的书打赢的吗?

在 2004 到 2007 年间担任驻伊拉克多国联军总指挥官的是乔治·凯西(George Casey)。凯西出身于将门世家,此前就被认为是权力仅次于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的军方二号人物。而凯西,认为美军不应该在伊拉克驻扎。凯西从一到任就说美军是伊拉克发生那么多叛乱的主要原因,凯西希望美军赶紧撤。可是总统说不能撤,你得在那随时准备反叛乱战斗。凯西是怎么准备的呢?

凯西在伊拉克搞了若干个大型军事基地。这些基地都远离市区,美军除了巡逻的时候出来,其他时间都待在基地里。凯西认为美军在伊拉克人民中的存在感越低越好。叛乱活动越多,凯西就越不愿意让士兵离开基地。

就这样,每个基地有数千名军人在一起生活。基地提供了极为先进的生活设施,有空调,有电影院、健身房、互联网,还有必胜客的连锁店,美国有的这都有。而且每周还有一次牛排和龙虾之夜。士兵们感受到了家庭般的温暖。

有很多军人,在整个驻扎伊拉克期间,从未离开过那些基地。

他们不是去打仗的,他们是去避免挨打的。

不管你怎么练,和平时期的考核都不是真正的战争。军队是打仗用的,但是军人大多都是和平时期的产物。他们会忘记战争。等战争来的时候,他们想用和平时期养成的习惯生活

巴诺对美军打下一场战争的前景非常非常担心。他在全书的最后列举了美军的种种“没准备好”,咱们可以数一数。

美军的演习不够真实。各国军队都会在演习中搞一支专门的部队扮演敌军,使用敌军的武器装备和战术打法。中国把这样的部队称为“蓝军”,自己叫“红军”;美国正好相反,自己叫“蓝军”,扮演敌军的叫“红军”。美军的红军有时候为了更好地训练蓝军,会在演习中搞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战术动作,而这样的动作是不受欢迎的。

在“千年挑战2002(Millennium Challenge 2002)”演习中,红军由退役美国海军陆战队中将保罗‧范里佩尔(Paul K. Van Riper)指挥。范里佩尔打的非常有创造性,用数十艘小艇直接把蓝军的海军给打瘫痪了。结果军演中心的裁判一看这么打就完了,居然要求红军撤出战场,以便蓝军能够上岸;然后还让红军透露一点自己的位置,以便蓝军能找到他们。结果范里佩尔愤然退出演习,此事被公开报道,舆论哗然。

事实上,美军的演习大多都有脚本,有明确的规则限制。蓝军通常都知道红军会干什么。

如果这场演习是为了测试某一种武器的威力,部队事先不但知道,而且还会刻意地把这个武器调试到最佳状态。

而且红军的思维方式跟美军很类似。巴诺建议红军中应该包括一些社会上招募的文职人员,包括人工智能专家、黑客之类,看看他们会怎么打,但是目前没有过。

美军从来没有经历过电子技术中断条件下的战争。如果打着打着没有网络没有卫星定位了怎么办?美军没做过充分的演练。

更严重的问题是,美军过去几十年都没有经历过重大伤亡。美军在二战中死了超过四十万人,在诺曼底登陆第一天就有 2500 名士兵阵亡,美军在越南战争中有超过四万人阵亡,可是在伊拉克和科威特,那么多年总共才有几千的阵亡。

这就意味着这一代美军上上下下所有领导者都没有在部队被打残了、士兵找不到组织的情况下指挥过战斗。而这种情况可是真正战场上的常事儿啊。

美军在二战之后就没跟俄罗斯这种水平的强国打过,万一真碰上怎么打?

巴诺这本书讲适应是围绕理论、技术和领导力三个方面讲的,而美军在这三个方面都有重大问题

  • 美军的战争理论通常是每隔三到五年才能修订一次。每次修订,从开始写,到审查,到批准,需要十八个月。走快速通道也需要十二个月。我们前文说的《反叛乱》手册,是彼得雷乌斯组织了一次“自下而上”的理论创新,那是绝对的特例。彼得雷乌斯是绕过了所有军方内部机构,自己领着一帮基层官兵和学术界的人搞成了一本手册,直接就在网上发出来了。正常情况下这种新理论需要三十个部门审查。
  • 技术方面,我们前面讲了,前线官兵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武器的新用法,但是后方总是拖后腿。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军在 1986 年有一次改革,把战争指挥权和练兵权给分开了。前线联合指挥官只负责打仗,后方的各军种领导人只负责训练和装备部队。那么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前方想的是怎么把这一仗打赢,后方想的是未来的战争。
  • 美国国防部是一个巨大的官僚系统。国防部负责采购武器军需的人员有超过 20 万人,比整个海军陆战队的人都多。这帮人搞出了无比繁琐的采购流程。这个流程层层监督级级审批,搞到现在买些最简单的装备,如果走正常渠道,也得五六年才能批下来。而那时候可能这个装备已经过时了。而且这种低效率会让供应商不愿意创新。那么为了解决这个弊端,国防部又搞了“快速野战办公室”,去规避那些流程。然后这个办公室又流程化了就只好再成立新的办公室。就这样叠床架屋,越搞越官僚。

美军是一支讲学习的军队,高级军官在职业生涯中至少有两次会被安排到军事院校进行专门的学习,但是美军的领导力仍然不适应新的战争。

整整一代军官,都没打过不用说二战、哪怕是第一次海湾战争那种水平的正规战。美军最高科技水平的武器该怎么用,没有检验过。大多数军官连没空调没热水淋浴的营房都没住过,更不用说在困难条件下的指挥。他们的思想很可能停留在过去二十年的非正规战争之中。

巴诺提出了一些建议,其中关键思想是把“适应”融入准备打仗的方方面面之中,

  • 演习应该强调自由发挥;
  • 加强在技术退化和部队被打残的条件下的训练;
  • 让士兵熟悉 3D 打印之类能在战场上修改武器的新技术;
  • 建立专门研究创造性打法的机构;
  • 用适应力考核军官;
  • 让年轻人的声音出现在高层领导面前……

这个核心思想是平时准备打仗准备得再严密再周到也不够,真到了战场上能做出随机应变的适应,是军人更重要的素质。真打仗不是考试也不是体育比赛,到时候没有标准答案,甚至没有规则